在艺术创作中,有一些观念与艺术创作有着密切的关系,但真正从事艺术创作的人却又很少关注它们,似乎这些是艺术批评家、理论家关心的事。在一线从事艺术创作的更愿意把时间放在技法、风格的探讨上。但我这几年的艺术创作生活让我感到,把这些头绪理清还是有益的。
第一章 与生活脱节
艺术来源于生活,来源于艺术家对生活的体验。这本来是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如果不承认这一点,那他确实可以被划归所谓的“唯心主义”的行列。
然而这一非常浅显的道理在实际操作中却有许多刻板的清规戒律,严格限制了艺术家对生活的体验。
任何人都不能脱离生活,每个人对自己的生活都有着自己的体验,但普通人对生活的体验不能导致他能根据自己的生活原型拿出作品来。社会要求于艺术家的恰恰是以其独特的视角奉献出的振颤人心的作品来。艺术创作重要的是什么人,以什么角度来观察生活。艺术家不是天外来客,他们也在生活。应该允许艺术家以自己的方式“体验生活”。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把与生活脱节视为艺术家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体验生活的也未尝不可。
以这种独特的方式体验生活可以使艺术家获得可贵的“心理距离”。一个有经验的观察者,为了更好地观察对象,往往是后退几步进行观察,因为在后退了一定距离以后,对象的某些细节会从视野中淡去,某些特征会显现出来。
现在广州的公共汽车夏天都开空调,门窗紧闭。我们应该都有这样一种体会。如果我们有一段时间不乘公共汽车了,突然一天我们决定去乘坐公共汽车,这时可能有这样一幕会发生。我们登上公共汽车,买完票,当我们开始四处张望想找个座位时,我们猛然发现,有一股难闻的酸臭味扑鼻而来,几乎令人晕眩,我们下意识地捂住鼻子,这时有人可能会投来诧异的目光。但等我们在这种晕眩的状态中坐了几站,试着松开捂着鼻子的手时,我们会欣慰地发现,车厢内的气味减淡了很多,已不那么令人难受了。
这说明什么?人们,包括艺术家,对于有变化、差异的对象较敏感。反而对于长期环绕在周围的事物反应迟钝。
正如古诗所说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同时如果我们更深一步考察,还会发现,刚进车厢时感触最深的是难闻的气味,这时车厢里发生的其他事情,都很难引起我们的兴趣。坐过了几站以后,我们感觉到的气味渐渐减淡,我们可能会突然发现:啊!车里面的电视上正播放着李安的新片《色戒》的片花,它一下子就把我们吸引住了。
广州共交系统如果调查公共汽车内的空气质量,那些常年坐公共汽车的人可能会说:还行;而偶尔坐公共汽车的却说:气味太难闻了,实在受不了。
这进一步说明,考察某一对象时,有某种距离(空间的,心理的或时间的等)时,事物的突出特性会呈现出来。当距离消失后,哪些特性就不那么突出了,而某些细节反而突现出来。
具体到艺术创作,对象的突出特性,正是艺术作品要极力表现的。因此,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社会的旁观者和社会的参与者的视角的差异,能够为艺术家提供别样的素材。
这里我特别要提一下艺术家自我感情的抒发。一提到内心感情的抒发,时常会有人把这与唯心主义联系起来,认为是脱离生活实践,把艺术看成了“理念”的产物,是新黑格尔主义的“使情成体”的另一种表述。中国思想界“唯心”“唯物”泾渭分明的划分与争论不是我们这里能说清的,我只想说,艺术家的内心感受也是一个带有普遍性的“客观实在”。
艺术家抒发自己的主观感受和情感,表白自己孤独的内心世界,这其实是把自己的内心世界作为对象,把人性让人振颤的一面展示给大家。这是艺术家的自审,是对灵魂中某些部分的自我欣赏和挖掘;是对自我灵魂的内视、剖析和审判。内审后把有韵律的一面呈现给大家,而把内审时的煎熬、痛苦、迷惘、恐惧留给自己。这其实是艺术家对社会的道成肉身的救赎举动。
艺术家剖析自己的内心世界,在痛苦和恐惧中内审,在空间上来说,他们是与生活脱节,但在对象上来说,他们何尝不是在体验生活。而这种体验来的更艰辛,也更深刻,展示的是人性中带有普遍意义的一面。
第二章 偏激
大凡在人与人相处时,如果带有情绪,关系就会很紧张。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就是感情不外漏,不动声色地把问题处理好。文革时候批判林彪,把孔夫子也搭进去了,于是全国人民都喊打倒孔老二,批判三字经,批判孔孟中庸之道。批判“中庸”的结果是全国人民的关系都很紧张,好朋友可以相互揭发,亲戚相互诋毁,儿子与父亲断绝关系。到了这些年,大家才发现,儒家学说其实是保持社会稳定的文化基础,不能动摇。
中庸之道虽说在社会生活方面让中国人获益匪浅,但在艺术创作中,这种理性的生活方式却可能阻碍我们艺术直觉的发挥,情感的宣泄。
艺术更多的是用来自我展现的,它需要高调、张扬、夸张。中庸是养生之道,处事之经,它把棱角磨平,把紧张的关系松弛下来,让一切都波澜不惊;但艺术恰恰是要把你那内部不羁的一面展示出来。托尔斯泰曾对他一个兄弟说过,你具备做一个作家的全部优点,然而你缺少作为一个作家所必须具备的缺点,那就是偏激! 性格的偏激,在艺术创作中是难能可贵的东西。
分析心理学大师荣格把偏执和张狂看作是一种"心理能量的堆积",认为它对灵感的激发,对创作欲望的提升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这在一般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荣格认为:在个人无意识中有一种重要而又有趣的特性,那就是“情结”(complexes)(注通俗一点讲是“心结”或“有瘾”)。一种强有力的情结很容易被人注意到,尽管他本人并不曾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就像完整人格中的一个个彼此分离的小人格一样。它们是自主的,有自己的驱力,而且可以强有力到控制我们的思想和行为。
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有分解消融这些情结,才能把人从笼罩在他的生活中的这些情结的专横暴虐下解放出来。
然而就像荣格后来发现的那样,情结虽然被认为是人的调节机制中的障碍。但它们同时也是灵感和动力的源泉,而这对于事业上取得显著成就是十分重要的。例如一个沉迷于美的艺术家就不会仅仅满足于创作出一部杰作。他会执着于某种最高的美,因而不断地提高其技巧,加深其意识,并从而创作出大量作品来。任何人都会想到凡高,他把生命的最后几年完全献给了艺术。他就象被某种东西支配着,牺牲了一切,包括自己的健康乃至生命去绘画。荣格认为这是艺术家“对于创作的残酷的激情”,“它命定要牺牲幸福和一切普通人生活中的乐趣。” 这种对于完美的追求必须归因于一种强有力的情结;微弱的情结限制了一个人只能创作出平庸低劣的作品,或者根本创作不出任何作品。
奥地利神经精神病学家弗洛依德把艺术家看作是白日梦者,是有精神病的人。他把艺术家创作的欲望解释为性欲受阻而要寻找发泄。这话未免偏激。但我们如果把精神分析学当作一件作品来看,弗洛依德把他的学说建立在性基础之上,把各方面的心理因素都与性联系起来,这本身就是偏激的结果。但我们也必须承认惟有弗洛依德这样的偏激,这样的“情结”,精神分析学才能出世,才能给人类在潜意识和情感研究方面辟一条通道。
偏激情结有利于艺术家的创作,但偏激毕竟是一种病态,如果完全仰仗着偏激情结进行创作,就有可能创作出形式与形式表现的主题完全脱离的作品。
在梵高晚年,由于病情加重,作品里的世界开始燃烧,树木完全变形,房屋和农夫变成了纯粹的线条和墨迹,从这些里面如果说能辨认出它的主题来,那也是很牵强的。
好的艺术作品的一个共同特征是:符合社会欣赏情趣的有意味的形式。这些形式是这样的:它们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组合起来的线条和色块,它们的关系拨动了观赏者的审美情趣。形式和形式间的关系有赖于艺术家的灵感,但有意味却要靠理智来赋予。
所以在偏激情结这一点上,要放纵你的情感,但不要把手中的缰绳放了。否则,创作出来的作品就是病态的形式主义作品,而创作者本人也只能被称作精神分裂症患者,而不是艺术家。因为艺术家本身就是社会赋予的称谓,而不是因为创作出了作品。
第三章 结论
艺术来源于生活,艺术不能与生活脱节这是我们必须认同的,但在具体操作上的某些清规戒律却必须破除。应该允许艺术家以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体验生活。并不是艺术家与他的创作对象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就是体验生活,适当的时间、空间、心理距离可能是一种更好的体验方式。
在艺术家自身内审这一点上,更加不能横加阻拦,视为与生活脱节。艺术家的内审,就像烛光,它燃烧了自己,照亮了观赏者的心灵。这也是一种生活体验,并且这种体验来得更艰辛,也更深刻,展示的是人性中带有普遍意义的一面。
偏激是许多有才华的艺术家的共同心理特征,可以看成一种心理潜能,它的合理释放有利于艺术家创作出激动人心的作品来。但作为人来说,它是一种心理病态,如果完全仰仗偏激情结进行创作,就有可能创作出形式与形式表现的主题完全脱离的作品。我的结论是:放纵你的情感,但不要把手中的缰绳放了。 |